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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86岁钢琴家巫漪丽:“我的巅峰在未来”

2024-10-31 16:22 来源:旺达屋 点击:

86岁钢琴家巫漪丽:“我的巅峰在未来”

86岁的钢琴家巫漪丽现定居于新加坡。这是巫漪丽在新加坡的学生家里弹钢琴(摄于8月7日)。

本报记者王若辰摄

巫漪丽在新加坡被称为“曾祖母级钢琴家”。现年86岁的巫漪丽在新加坡过着“独行侠”生活。她独自一人,租住一个单间,和房东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

弹了一辈子钢琴,巫漪丽仍希望,“巅峰在未来”

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若辰

与巫漪丽的专访约在新加坡芽笼路的一家上海菜馆。她点了一碗炸酱面,一碗荠菜鲜肉馄饨,两盘小菜。

“这个荠菜鲜肉馄饨是上海特色点心,你一定要尝一尝。”巫漪丽招呼记者。

巫漪丽已在新加坡定居20多年,但一直忘不了上海味道。她喜欢这家菜馆,因为“有家庭风味”。

菜馆老板和巫漪丽很熟,他们用上海话亲切交谈。得知记者专程来采访巫漪丽,老板和老板娘开始骄傲地向记者说起巫漪丽。

“巫老师在新加坡很有名的,媒体都叫她‘曾祖母级钢琴家’。”老板说。

“巫老师刚获得了‘世界杰出华人艺术家大奖’。”老板娘说。

而巫漪丽把手一挥:“别这么说,我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,都是平凡人。”

作为新中国第一代钢琴家,现年86岁的巫漪丽纵然曾被誉为“中国最好的钢琴伴奏”,但“走红”时间并不长。

今年春天,一段巫漪丽演奏《梁祝》钢琴曲的视频在网上走红。一曲《梁祝》犹如一泓蜿蜒的清泉,从巫漪丽的指尖汩汩涌出,穿过丛林,沾湿草叶,伴着鸟鸣,映照彩虹,流淌着,回旋着,最终生出翅膀,羽化成蝶,翩然而尽情地为灵魂而舞。

这段视频,拍摄于今年2月新加坡独立创作室“静境镜”举办的“老不得空”座谈会。巫漪丽说:“我之所以接受‘老不得空’的演出邀请,是因为我老来回顾我的一生,觉得确实不是一场空。”

新中国第一代钢琴家

“一次在重庆演出时,钢琴放在舞台中间,结果有人跑来问,那个黑柜柜是干什么的?我们就把琴盖打开,露出琴键,给当地人讲钢琴怎么发出声音来”

白底素花上衣,满头华发,背略伛偻,步履蹒跚,巫漪丽常称自己为“独行侠”。

巫漪丽年少成名,才情过人,却在“文革”那场洪流中,被迫离开故土和爱人,半生漂泊。如今,在新加坡,她独自一人生活,租住一个单间,和房东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。她以教琴为生,但为了有充足时间练琴,没有为了挣钱收很多学生。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宽裕,一箪食,一瓢饮,是她的日常。

“独行侠”巫漪丽有着让人艳羡的辉煌往事。

她6岁开始学琴,屡屡获得儿童钢琴比赛大奖,不到10岁成为意大利世界级钢琴家梅百器的第一个儿童学生,18岁首次登台便扬名上海滩,31岁获评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,并被誉为“中国最好的钢琴伴奏”。

巫漪丽出生于1931年的上海。

6岁那年,巫漪丽看了一部叫《子夜琴声》的美国电影,电影中一个弹奏肖邦《即兴幻想曲》的片段,让小小的巫漪丽失眠了。“我一天到晚想着这首曲调。我觉得钢琴声音很美妙,就决心学会弹钢琴。”

在那个年代,即使是在繁华开放的上海滩,钢琴也是个稀罕物。虽然费钱,父母还是全力呵护着巫漪丽的学琴梦想。

她的祖父是兴中会登记在册的会员,外祖父当过上海商会会长,并曾资助过孙中山辛亥革命。父亲巫振英早年留学美国,学成归国后成为当时国内一流的建筑师。母亲李慧英也接受过西式教育,思想开明。

钢琴自始至终是巫漪丽生活的主旋律。

巫漪丽初中就读于上海清心女子中学,即现在的上海市第八中学。入学伊始,母亲找到校长,说巫漪丽要上钢琴课,会和学校课堂时间冲突。那位校长也热爱音乐,得知巫漪丽是跟着钢琴大师梅百器学琴,更是特意给她安排了课外辅导,使她在不耽误钢琴课的情况下,赶上学校课堂的进度。

高中时,巫漪丽选择在上海培成女子中学,即现在的上海戏剧学院附中读书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培成女中是半天制教学,能够保障她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练琴。

“我小时候练琴从没觉得枯燥,也没偷过懒,一弹钢琴就会很开心,这应该是我和钢琴之间的缘分。”巫漪丽说。

日复一日,春去秋来,双手在琴键上起起落落,巫漪丽的钢琴功底日渐深厚。

18岁那年,她第一次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,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《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》。那是在上海兰心大戏院,当时上海的音乐殿堂。但巫漪丽并不感到紧张,“只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人,觉得很新奇”。

一战成名。演出的巨大成功,让巫漪丽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上海滩,她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“最年轻的女钢琴师”。

此后,巫漪丽的琴声走得越来越远。

1954年,她离开上海,北上抵京,正式加入中央乐团。一年后担任中央乐团第一任钢琴独奏家。1962年,她获评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,并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。

在此期间,巫漪丽开始在全国巡回演出,除了西藏,各个省份几乎全部去过。那个年代,音乐鉴赏对于大众而言,尚处于启蒙阶段,甚至很少有人认得钢琴。巫漪丽回忆道:“一次在重庆演出时,钢琴放在舞台中间,结果有人跑来问,那个黑柜柜是干什么的?我们就把琴盖打开,露出琴键,给当地人讲钢琴怎么发出声音来。”

巫漪丽还多次代表我国到波兰、丹麦、印尼、缅甸等国演出,或为访问中国的外国领导人演奏。1954年,印度时任总理尼赫鲁访华,巫漪丽担任欢迎仪式的钢琴伴奏。因天气严寒,巫漪丽的双手“冻成了胡萝卜颜色”,手指冻僵不能屈伸,无法连续弹出So Fa Me Re Do,只得用拳头划过琴键。现在回想,巫漪丽笑谈:“我可没学过用拳头‘划’琴,这都是急中生智。”

“西洋乐器中国情”

她是《梁祝》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,她改编的广东乐曲《娱乐升平》钢琴独奏受到广大听众的盛赞

《梁祝》是中国乐曲中的经典。而巫漪丽就是《梁祝》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。

1959年,社会各界积极为国庆10周年献礼,各地的文艺活动也蓬勃开展。

彼时,人们对《梁祝》音乐作品的期待度很高。但当时还没有《梁祝》钢琴伴奏,巫漪丽便找来总谱,“闭关”三天三夜,创作出《梁祝》钢琴伴奏,并将它从纸上搬到舞台上,成为《梁祝》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。

“我对《梁祝》的改编,是一个中西音乐表达手法相糅合的过程,外国听众对它的接受度也很高。世界范围内最知名的中国乐曲,《梁祝》应该算一个。它的旋律确实非常触动人心。”巫漪丽对这曲经典有很深的感情。

巫漪丽是“学贯中西”的人。她一直记得当年她的领导曾教导她,“要在中国作品上多下功夫,要‘西洋乐器中国情’。”

“像我这个年纪的演奏家,学‘洋’的比较多。”而巫漪丽既接受过传统教育,也接受过西式教育。“我对中国文学还不是太生疏,古典诗词也知道一点,名小说我也读过一些。我现在读书,也是中、英文书都读。”

中国古代文人中,巫漪丽最爱辛弃疾和杜甫,喜欢他们的“豪放胸怀和家国情怀”。

巫漪丽还编过一些广东音乐钢琴曲,其中广为流传的,就有《娱乐升平》。

《娱乐升平》是广东人过年时演奏的曲子。巫漪丽改编的《娱乐升平》保留了它的原汁原味,它的热气腾腾。欢快、跳跃、紧凑的旋律非常有感染力,琴键上,巫漪丽上下翻飞的手指,就像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,在车马喧哗中一蹦一跳地朝前跑,跑向大红灯笼,跑向大胖元宵。

“广东音乐很好听。它的节奏性很强,重音也有特色。其他乐曲的重音很多都在第一拍,但广东音乐不是,它更富于变化。”

巫漪丽对广东音乐的情有独钟也许并不完全出于审美旨趣。

她的祖籍在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。她的祖父早年移民美国,叶落也未归根。她的父辈也从未去过故乡。到她这一代,已与故乡彻底“失联”。但是,今年4月,在朋友和龙川县相关部门的帮助下,巫漪丽辗转回到了故乡。“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回到故乡,我是我们家三代人中第一个回去的。那一天是2017年4月18日。”巫漪丽动情地说。

在新加坡当钢琴启蒙老师

巫漪丽主张,指法和技巧固然重要但不是重点,音乐的重点是人,琴声便是表达情感、与世界交流的语言,弹琴就要“弹出曲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”

1981年,巫漪丽赴美国进修。她少年时的恩师梅百器是“钢琴之王”李斯特的再传弟子,彼时来到美国,她依然跟随李斯特学派的老师,潜心深造,收获良多。

1986年,她再度来到美国,本没打算长住,却在机缘巧合之下,一待就是7年。

1993年,巫漪丽在旧金山与中国著名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同台演出。演出结束后,一位新加坡观众要求认识巫漪丽,并辗转与她相见。“我们聊得很投机。她对中国乐曲,包括中国历史都很熟悉。”巫漪丽说。而这位观众,就是新加坡女高音声乐家苏燕卿。

作为声乐家,苏燕卿非常欣赏巫漪丽的钢琴伴奏水准。她邀请巫漪丽到新加坡教授钢琴。

“当时我在美国学习到一套新教学法,它要求给听者一种‘视像’,即用音乐营造出画面感。我愿意将这种教学法付诸实践。于是我答应了苏女士的邀请,就这样去了新加坡。”巫漪丽说。

在新加坡,巫漪丽是很多人的钢琴启蒙老师。巫漪丽主张,指法和技巧固然重要但不是重点,音乐的重点是人,琴声便是表达情感、与世界交流的语言,弹琴就要“弹出曲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”。巫漪丽最欣赏的钢琴家是阿根廷女钢琴家马尔塔·阿格里齐,因为“她的演奏非常有感染力,情感丰沛细腻”。

巫漪丽爱给学生讲故事,讲音乐家的故事,讲乐曲背后的故事,讲自己演出的故事,从而增强学生对钢琴的兴趣及理解力。生动有趣、寓教于乐也逐渐成为她的教学风格。

她还“发明”出一套“进化论”来引导学生。“学生刚开始弹琴的时候,我说他弹得像大象——大象的腿粗粗的,走得很慢也很沉重;接下去呢,学生弹得有进步,我会说,不错,现在弹得像黄狗;再继续练,可以‘进化’成公鸡;直到最后变成小鸟,轻盈了,灵动了,能飞了。”巫漪丽说。

对于年幼的学生,巫漪丽强调“带着孩子从音乐中找到乐趣,让他们沉浸在自己制造的音乐声中”,而不是将乐曲“数字化”为多少拍、一天练多少遍。“我更不会打骂学生,那是没办法的老师才做的事。”

巫漪丽还有很多老年学生,年纪最大的90岁。“谁说老年人不能学钢琴?什么年纪学习钢琴都不晚。人不会因年老而手指不灵活,手指都是越用越灵活。”巫漪丽的学生里,老年人学琴热情更高。“他们喜欢钢琴很久了,但年轻时没有机会学,所以现在很珍惜学琴的机会。”

在新加坡,钢琴证书在升学时可以加分,钢琴教育存在功利化现象。作为声名在外的钢琴教师,巫漪丽却不跟这股风。“为了考级,所要准备的东西太狭窄。学生翻来覆去只弹那么几首曲子,而自身的能力却不会怎么发展。音乐应该是宽广的。”

巫漪丽在新加坡教琴至今,已有20多年光阴。她培养了数十位学生,也与很多学生、家长成为好友。

今年31岁的Rachel已跟着巫漪丽学了6年琴,她说:“我通过朋友认识了巫老师,后来上了巫老师的课,发现自己遇到了宝。巫老师一生对音乐的投入和奉献是我学习的榜样。能够跟着巫老师这样的大师学习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

“对待学生,我把自己放在和他平等的位置上。我也许不是一位良师,但我也要努力成为学生的益友。”巫漪丽说。

有一个学生刚刚失去母亲,他来找巫漪丽。巫漪丽便教他弹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。从下午到晚上,这个学生就坐在那里,一直弹这首曲子。悲痛的阴霾,慢慢就在琴声中散开了。

“大师”风潮再起

“你不能单纯教学,你要继续演奏,在演奏中才能真正释放你对音乐的感情和见解。”时隔多年,她再次弹起《鳟鱼五重奏》,全部情感尽注指尖

巫漪丽爱学生,学生也爱巫漪丽。

有一位学生很欣赏巫漪丽弹奏的钢琴曲,便问她是否有专辑。巫漪丽回答说,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出专辑。这位学生家境富有,便表示愿意资助巫漪丽录制、出版专辑。

巫漪丽行动起来。几经寻找,她最终找到国际知名录音师杨四平合作。

杨四平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录音设备,从广西跑到新加坡,来给巫漪丽录音。他们的合作很顺利,不到一周时间便录完了一张专辑。杨四平又将母带拿回中国唱片广东公司。2008年,广东松竹梅影音(国际制品)有限公司出版了这张专辑,专辑名叫《一代大师》。

这是巫漪丽的第一张专辑,那年,她77岁。专辑甫一面世,即引起业内外如潮好评。

巫漪丽回忆道:“唱片公司对我说,能够弹奏中国乐曲作品的人中,你是一代大师。这个我不敢当。说我是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钢琴家,倒算是符合事实。但我算不算‘大师’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标准。”

5年后,82岁的巫漪丽出版了第二张专辑《一代大师II》。“大师”再出,风潮又起。这张专辑获2013年度十大发烧唱片奖,巫漪丽荣膺年度音乐艺术成就奖。

耄耋之年录制的这两张专辑,像是巫漪丽对自己一生钢琴路的遥望和纪念,亦像是对师友过往殷殷教诲的回答。

她选录《松花江上》《平湖秋月》《娱乐升平》,践行当年领导教诲的“西洋乐器中国情”。

她选录舒伯特名曲《鳟鱼五重奏》,以此怀念她的师兄、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朱工一。朱工一在病中听她弹完《鳟鱼五重奏》后对她说:“你不能单纯教学,你要继续演奏,在演奏中才能真正释放你对音乐的感情和见解。”

时隔多年,她再次弹起这首名曲,全部情感尽注指尖。

“这种声音鲜活而纯净,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芬芳的露珠在荷叶上跳动……”录音师杨四平这样评价她的专辑。

“希望我的巅峰在未来”

现在的她,每天都要练琴、教琴、读书、写信、听新闻,有时为演出做做准备,有时去看画展找找灵感,也还在酝酿新的作品

巫漪丽不喜欢别人问她的岁数。别人问到,她就回答——“古来稀”。

巫漪丽的日常生活在同龄人中确实稀见。她每天都要练琴、教琴、读书、写信、听新闻,有演出邀约时,还要提早为演出做准备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处于‘半退休’状态”。

而这每一件事,都是她认为必须做的。

她读书,主要是读音乐和保健方面的书,既养心又养身;

她写信,是给国内的亲人和老朋友写,这既是她与亲朋交往之所需,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中文水平;

她听新闻,下午一点和晚上十点各听一次,因为“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大,应该活到老学到老”。

当然最重要的,还是那架钢琴。

巫漪丽在新加坡租房生活,房间不大,钢琴放在客厅。“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,只希望有一个能让我保持弹钢琴的环境。”巫漪丽在感到孤独时,会“弹一些忧郁的曲子”排解。

巫漪丽的妹妹在上海家中跟记者通电话时说:“姐姐的一生也经历过很多坎坷,她是凭着对钢琴的热爱、靠着钢琴的陪伴挺过来的。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外,但还有钢琴陪伴,还能弹琴、教琴,也算让我们有所安慰。”

有时,巫漪丽也去看画展,听音乐会。对巫漪丽而言,绘画、文学等都能拓展自己的生命体验,丰富自己的音乐内涵,甚至让创作灵感“找上门”。

此外,巫漪丽口中还有一件“重要的事”,那就是整理。她正在整理几十年来学过、弹过、爱过、念过的那些琴谱、随手写下的旋律,以及其他钢琴演奏家的专辑作品。“整理好了,我希望自己能弹奏出来。”她说。

采访临近结束时,巫漪丽即兴弹奏了一段钢琴曲。黑白琴键上飞舞的双手,青筋盘虬,但五指依然修长。

“我弹了一辈子钢琴,到了这个年纪,应该说比较得心应手。但是离‘最高水平’还差着距离。我希望我的巅峰在未来。”这位老艺术家说。

记者表明想要一段巫漪丽以往演出或练琴的视频。巫漪丽坦言自己并没有,因为她没有录像设备,自己收发电子邮件也“不太灵”,就没有向别人要过。“我带你到我学生家弹钢琴,你现场录吧。”巫漪丽说。

弹完琴,巫漪丽从学生家出来,准备坐公交车回家。她慢慢地迈着步子走向公交车站,踽踽独行的背影被夕阳拉得狭长。